凡历史建筑“文书”提及佛塔,必以太室山南麓的嵩岳寺塔为例,只因其乃塔中“孤例”,是密檐砖塔的始祖。而关于嵩岳寺,中国营造学社的建筑史学家刘敦桢,以字概括了其70年前的时状:寺为北魏离宫舍建,现仅存十二角砖塔一座,其余山门及大雄宝殿等,均清代所建,规模甚为狭陋。寺之现状,外为山门三间,门内即北魏砖塔。塔北建大雄宝殿,殿西白衣菩萨殿,东侧关帝庙,俱三间。后者以垣与大雄宝殿区隔,再南为方丈及杂屋等。如今,嵩岳寺并无大的变异,年历史的北魏砖塔依然置于中央,塔西清代三殿犹存,只是没了方丈室和方丈。仅设一文管员守护兼售票。今天远距离观看此塔,模样似剥了皮的玉米棒或笋状,日本建筑学者伊东忠太则将其比喻为“整体轮廓呈凸曲线形的炮弹状”。身置嵩岳寺塔内,满视觉密密麻麻的小块青砖,盘高凌空而上,直冲天穹,恍若空井倒立,有压抑之中的震撼。纵是当代摩天大厦,也无此力量,令人目眩、遐想、敬畏……据考证,塔中无内柱,壁上原施木造楼板,可以用作登高,未知何年毁弃。总高36.米的砖砌建筑,若以今天视野判断,不过一中等高烟囱,然烟囱之高仅有高度感,层层叠涩十二边形(边长2.81米)的嵩岳寺塔,却有耸然磅礴的大美。它比公元前阿育王时期的桑奇大塔饱满的半球形多了高俊挺拔、多了空心塔室,却少了许多浮雕装饰,但在宗教意义方面是一致的——佛的化身,是以一种非偶像化的形式来表现佛的存在。年刘敦桢在其《中国之塔》讲道:“现在国内所存的佛塔,以北魏正光四年(年)所建的嵩岳寺塔为最古。从那时起到最近为止,国内现存大大小小的塔——大的约高80米(即开元寺料敌塔),小的不过1米左右——何止数千。但塔的型范,归纳起来却不过几种。”对于嵩岳寺塔的形制,刘敦桢有如下描述:塔外观系等边十二角形,下承砖台,砖表面作十字交叉纹样。塔第一层于东、南、西、北四面开门,墙面无装饰。第二层除门之位置一致外,其余八面各砌灰身塔式之佛龛,下饰狮子。又在各隅置垂莲式柱,似受印度影响。第三层至十五层无柱,每面仅中央砌圆券,两侧砌直棂窗。第十六层惟有直棂窗。自第三层至此,惟南侧中央之圆券在第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五等层为真窗,其余皆以假窗为饰。塔之比例,以第一、二层最高。以上诸层,重叠密接,而各层均施叠涩出檐,构成稍凸出之外轮廓线,十分美丽。而后来的唐代方塔,如小雁塔、香积寺塔等,均脱胎于此。塔顶覆钵镌莲瓣甚高,其上复有莲瓣一层,均石质。再上相轮七层,宝珠一,砖制。珠上似尚有葫芦或其它装饰,但已遗失。塔顶在极简单的须弥座上,置覆莲一层,其上为束腰,再上以仰莲承托相轮七层,最上施宝珠一枚,今人设避雷针以护之。引录一段梁思成评述:河南嵩山嵩岳寺塔,中国现存最古的一座砖塔。在它以前及和它同时的木塔,平面都是四方形的,并且是一层层地叠加上去的。这座塔却一反传统形式,平面作十二角形,在一座很高的塔基上,加上一座很高的塔身,再上去就是十四层很密的檐。这种形式是和过去三百年来传统的木结构形式毫无相似之处的。虽然没有文献可证,但是我们可以大胆肯定地说它是模仿印度的一座塔型的。从这座塔上的许多雕饰部分看,例如以莲瓣为柱头和柱础的八角柱,以狮子为题做成的佛龛,火焰形的券面等,印度的装饰母题是非常明显的。但是更重要的是它创造了一座不怕雷火的永久性佛塔。塔饰局部莲瓣柱头、八角柱、火焰形券面以及刹的佛龛等,印度装饰遗风非常明显。刘、梁对此塔“印度风格”似有共识,而日本建筑学者伊东忠太则更倾向于认为,中国塔的创建主要缘于楼阁的启示。古代印度之寺,塔居佛寺的中心,塔之周围罗列禅堂、静堂、僧房、庖厨、浴室等。汉魏典籍,盛称浮屠而不称寺,即使到佛殿渐成寺院之核心建筑的唐代,嵩山一些碑文和相关游记中仍可读到称谓寺院为“塔庙”的习惯用语。数百年佛塔中国化过程,塔由一尊独享,至六朝、隋唐变为“塔殿”并重,渐后至宋代,塔在寺中地位变得次要了,“降格”为僧侣墓塔或其他用途的文风塔、道教塔(与佛塔区别只是少了塔刹)等。嵩岳寺塔正是中国佛塔建筑式样渐变时期的典型案例,其建筑局部塔刹、倚柱、尖拱、盲窗、狮子,仍是印度风格的,而塔身主体部分则以砖砌“叠涩密檐”式创新了塔的形制,其建筑标本意义,决定了它在中国密檐式砖塔式样的始祖地位。嵩岳寺盛极于北魏和隋唐时代。北魏一朝,嵩山是王侯贵臣、庶士豪家舍资散财之重地。嵩岳寺塔作为北魏遗存,与大同云冈石窟、洛阳龙门石窟一道印证了这一时期佛教建筑和石窟艺术的奇丽壮观。到了唐高宗时,武则天陪高宗到嵩山游历,曾经以此寺为行宫,并于寺中营建了无量寿宫和定光佛堂等,大约到了唐代另一个皇帝中宗执政时期(~年),增修扩大了嵩岳寺的规模,此后这个寺院衰落复衰落,历史老人对它“失忆”了。听大塔寺村民说,“文化大革命”时期他们从外乡迁来,实在穷得盖不起房子,于是筑了杜强栖身在塔室里面。图片为建筑学家张家泰提供。嵩岳寺塔一反北魏木塔传统格局,以砖代木,保存迄今,为世人称绝不已。自70年前刘敦桢第一次发现它的价值之后,嵩岳寺塔几乎成了建筑意义上的“圣塔”。年10月,英国人亨利·克利尔博士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协调员的身份身临嵩岳寺塔,在众多中方人士陪同下,居然不顾一切地久久仰脸朝天,两眼闪光地惊呼:“我的天呀!这么伟大的建筑,这么神秘的东西!”时任登封文物局副局长的宫嵩涛轻拽翻译陈中冀的衣袖问:“他发什么感叹?”陈翻译说:“他看呆了,不会说囫囵话了,只会说我的天呀!”据说随来的中国国家文物局世界遗产处处长郭旃当场“敲定”了登封两项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预备名单:嵩山古塔(嵩岳寺塔、少林寺塔林)与观星台。时过6年,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嵩山历史建筑群》文本名单,则多了汉三阙、中岳庙、会善寺、嵩阳书院、少林寺常住院和初祖庵。多数欧美建筑史家,在评论中国宫殿时都认为千篇一律,兴趣索然,惟独说到佛塔马上赞叹不已,称其是“变化无穷,妙趣横生”。日本建筑史学先驱伊东忠太进一步道出了缘由:佛殿既然脱胎于宫殿,便很难让其作大的改变,但佛塔却由自由意志构思而成,具有融合多种创意的巨大空间。古人却似乎并没有将建筑归入艺术之列,视为匠人劳役土木。以黄泥浆作黏合、以青砖垒就的嵩岳寺塔,外涂白灰皮。只是风吹雨淋黄泥外渗,天长日久,空中扬尘,白塔变成了黄塔。年,天宫在拆除式整修中被意外发现。同年7月清理天宫文物时,发现垫舍利罐的白瓷盘底部墨书“修塔所”三字以及类似今天商标的押记。白瓷盘底部的字迹和押记表明,当时为修塔曾专门设立了官办机构。“修塔所”在一、二号天宫内,分别放置舍利罐,还有银塔、银环、铁环、白瓷葫芦等18件器物。嵩岳寺塔的舍利,有绿豆那般大小,红、白、黑三色,即红色是肉舍利,白色为骨舍利,黑色是发舍利。其中一部分舍利现存于河南博物院。嵩岳寺塔维修后的嵩岳寺塔,略显“过度”地新了,好在这“新”,没有损伤塔体。其实在发现天宫前的年3月,考古队还对地宫进行了挖掘清理。唐宋以前,所造塔中尚未见地宫建筑。一般专家认为,隋以前的佛塔没有用砖砌筑的地宫,都是直接将舍利容器埋入塔基下。而16年前发掘嵩岳寺塔地宫,表明地宫可能与塔同时建造。地宫结构“平面方形,四壁微外弧,上作穹隆顶”。这是北朝常见的墓室形制,宫室内墙缝间以红泥黏合,与甬道、塔体用料相同。种种迹象表明,地宫至少多次被打开过,但地宫整修似乎只有一次。上世纪80年代那次维修,使今人对嵩岳寺塔认识多了些实证,间接回答了伊东忠太对于“六朝时期居然就产生了这种建造十二边形宝塔的构思”的疑惑:“塔既然能保存那么多年,说明北魏工匠利用力学的合理性。十二边形有分解风力的优点,但它没有四边、八边塔容易垒筑,故后期塔很少采用十二边形。”一晃距那次加固性维修已20余年,更加稳定的嵩岳寺塔估计比之今天绝大多数当代建筑还要能够“活到最后”,如果建筑也有生命表情的话,它的神情是静穆、崇高的,它能够守住千年的孤身影单,恐怕在于其能够习惯历史性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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