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天下奥

即使每天都在嵩山脚下徜徉而过,即使无数次地与之对望,这座大山想要表达的感情,依旧令人感到扑朔迷离。

大概是因为,嵩山总有一份孤独又苍老的品性。

就像人一样,一旦到了很老很老的年纪,就变得沉默寡言。在那些静默独坐的影子里,只有消失在身后的光阴才听得懂风吹过山林间,喃喃的低语声。

嵩山烟雨,摄影孤城

约36亿年前,嵩山最年长的岩石就已经诞生,那差不多是地球分层结构形成的初始时期。

漫长的岁月流转,这个古老的岩层在大海中几度沉浮,直到距今5.4亿年前后,地壳运动再一次将它推出海面,现代嵩山的基本格局才就此定型。

孤独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慢慢练就的,因为嵩山巍然耸立的时候,它如今的近邻——秦岭和太行都还在海底沉睡。

冰封嵩山,摄影孤城

用36亿年的时间欣赏地貌变迁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在地质学家眼里,嵩山亲历了地球演化史上的诸多重大时刻,它挺拔的山体犹如时光刻录机,完整地存储着太古宙、元古宙、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的地层序列,这种“五代同堂”的地质奇观,世所罕见。

嵩山裂谷,摄影孤城

嵩山凝固了时间的洪流,也接受着时间的洗礼。我们贴近嵩山,虽无法轻易分辨出山石所代表的纪元,但眼见那些旋转扭曲的岩层和刀锋锯齿般的切面,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久远而浩瀚的世界。

嵩山的横切面,摄影孤城

也许是为了化解亿万斯年的寂寞,嵩山主体恰如其分地裂成了两座山峰,一条小河从两山之间流过,河东的山峰称太室山,河西的山峰称少室山。

俯瞰嵩山,摄影孤城

两山虽相隔咫尺,却生的风格迥异。少室山奇巧挺拔,移步换景,恰似桀骜不驯的少年,从不同的视角看,呈现出的是完全不同的面貌。

太室山绵长魁伟,四平八稳,犹如老成持重的长者,永远敞着宽厚的臂膀,笑盈盈地等待人们走近。

北望少室山如一朵莲花绽放,摄影孤城远眺太室山似一堵城墙合围,摄影孤城

一老一少两座山峰,肩并肩手牵手组成了一个“C”字,从空中俯瞰就像是一把太师椅安然坐落于天地之间,椅子上的这方玲珑之地就是古城登封。

登封城全景,摄影孤城

提及嵩山,人们大都默认指的是位于登封境内的太室山和少室山,但实际上,嵩山山脉是一个大得多的概念,它向西延伸到洛阳的伊水河畔,向东衔接着郑州的都市圈,向南、向北则分别扩展到颍河与黄河岸边。

嵩山山脉地势图,绘制

孤城

东西横跨两座古都,南北比邻两条名川,嵩山所处的位置可以说是中原文化的核心地带,而嵩山山脉的主体——太室山和少室山更是核心中的核心,这也注定了一个又一个非凡的故事将在这片山峦间轮番上演。(注:下文中的嵩山如无特殊说明,均指太室山和少室山。)

日落少室,摄影孤城

最早的故事要从一块大石头说起。

据杂家名作《淮南子》记载,上古时期,大禹忙于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有一天,妻子涂山氏给大禹送饭,不料大禹为了劈山凿石把自己变成了一头熊,毫无心理准备的涂山氏大为惊恐,为了保护腹中的胎儿她摇身一变化作巨石,就在大禹伤心悲恸之际,巨石开裂,大禹的儿子启从石缝中降生。

启就是那位以强力夺得权杖,改禅让为世袭,变“公天下”为“家天下”,并创立中国第一个国家政权的狠角色,涂山氏幻化而成的那块石头也由此被人们称为启母石。

启母石,摄影孤城

启母石就躺在太室山万岁峰下的密林里,它体型硕大,沿着山间小路很容易就能找到。

石头裂为两半,一半铺在地上,一半高高竖起,断面平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掀开的大箱子。不由得让人浮想,是不是当年大禹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把手伸进石缝,一把掰开了巨石。

启母石,摄影孤城

神话终究是神话,启母石不过是前人对那段石破天惊的历史所作的一个标记,而关于这块石头真正的来历,只要后退几步,抬头往山上看就能找到答案。

悬崖上剥落的巨石,摄影孤城

原来,启母石和那些从山崖上滚落的巨石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它滚的最远,最容易被人接近。

石头虽以“启母”为名,关联的还是大禹治水公而忘私的故事,由此,启母石又不仅仅只是神话传说,它还代表着世人对美好品德的尊崇和铭刻。

公元前年,汉武帝游历嵩山首先就去拜谒了启母石,并在石前建造启母庙;到了东汉,颍川太守朱宠又在庙前建立启母阙;如今,距离启母石不远处的一条城市主干道也被命名为“大禹路”……人们对大禹的纪念就这样代代流传,万古不息。

万岁峰与启母阙(在大殿里)摄影孤城

嵩山脚下除了启母阙以外,还留存着另外两座汉代石阙,分别是太室山前的太室阙和少室山前的少室阙,统称为“中岳汉三阙”。

我们兴致冲冲地挨个去探访,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三座汉阙并不对游客开放,普通人根本无缘得见其真容。

遗憾是有的,但见到它们都享受着国宝级的严密防护,心里也略感欣慰。

19世纪末的太室阙,摄影:爱德华·沙畹

中岳三阙在嵩山的荫庇下,躲过无数战火,屹立原野已近年。石阙上精美的浮雕和铭文至今依然清晰可见,这些金石雕刻不仅是难得的艺术珍品,同时也是研究汉代社会史、美术史和建筑史的第一手资料,康有为曾盛赞其为“世之鸿宝”。

少室阙上的汉代浮雕(网络素材)汉朝时中国人就已经在玩足球了

这是古人留给我们的历史信息,它们犹如记忆芯片一般被妥善保存,有必要时便可以从中找到历史长河里有关东方文明的印证。属于我们自己的文化,有一些刻在了石头上静默无声,有一些刻在了骨子里源远流长。

启母阙和少室阙身后的神庙早已踪迹全无,只有太室阙后的黄盖峰下还存在一座规模庞大的道场,这便是中州祠宇之冠——中岳庙。

河南人认同某件事,他们总是说:中!

华夏文明初始启程的时候,人们把天地之间最为居中的位置视作权力的象征,站在“中”才有资格号令天下。

身处中原的河南,率先感受到了这项独到的优势。他们用“中”表达着肯定,也表达着对这方水土的骄傲。

“岳立天中”碑,摄影孤城

作为夏王朝最早选定的建都之地,嵩山地区不可避免地留存着众多“中”文明的痕迹。然而,“天地之中”的概念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是模糊不清的,直到我们走进中岳庙,居中而尊的气场才有了一个更直观的印象。

黄盖峰与中岳庙,摄影孤城

中岳庙的前身是秦代所建的用于祭祀山神的太室祠,自从汉武帝在元封元年下令“增其旧制”以后,历朝历代的众多帝王都曾亲临中岳庙,加封致祭、扩建整修。

如今我们看到的中岳庙,是清朝乾隆皇帝仿照北京紫禁城的格局,重新设计建造的。

中岳庙天中阁,摄影孤城

从“名山第一枋”开始,沿着中轴线穿过一系列亭台楼阁,走到峻极门前站定,环视四周,只见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四座配殿排列两侧,雄伟的中岳大殿在峻极门后居中挺立。

四岳环绕,众星拱卫,此等排场也只有占尽地利的嵩山得以享有。

南岳殿,摄影孤城

看过四岳殿,再回头审视天中阁后的“配天作镇枋”,其王霸之气不言而喻。

“严严嵩岳,作镇后土,配天奉化,总统四旅”,这是北魏道长寇谦之撰写在《中岳嵩高灵庙碑》上的一句话,嵩山居中,五行属土,土既地,宇宙万物唯有地可以配天,天地之间唯居中得以统帅四方。

如此去解读,武则天当年封禅不选泰山而选嵩山的举动就不难理解了。

配天作镇枋,摄影孤城

作为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帝,如何取信于天下一直是让武则天最头疼的事。她翻阅历史课本,注意到了这样一种说法:武姓起源于周朝的姬姓,她武则天原来是周天子的后裔。

曾经,周公协助武王救乱克殷,除旧布新,开创八百年周王朝,辅佐成王讨伐反叛,制礼作乐,成就数十载清平世。这炉火纯青的操作,深深契合着武则天波浪滔天的内心戏。

公元前年,周公在嵩山脚下的阳城确立“天心地胆”,并在洛水之畔营建新都洛邑。公元年,武则天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周,同样定都洛阳,此番巧妙的心思实际上寄托着武则天对一个新时代的种种希冀。

周公测影台(石表为唐代所立)

六年后,与历代帝王往往封禅泰山不同,武则天径直来到嵩山,或许她觉得位居天中的嵩山可“仰通上帝之境,俯镇中枢之甸”,是封天禅地的最佳地点,也或许她想借此鼎新革故,打破以往的君权体系,宣示一代女皇与众不同的英明神武。

总之,封禅大典完成得很圆满,无论是向天地告成功,还是向黎民证天命,武则天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随即,她大赦天下,改元“万岁登封”,免除百姓一年的租税,并将嵩阳县改名为登封县,将阳城县改名为告成县,寓意登山封禅,大功告成。

武则天除罪金简,发现于太室峻极峰

武周朝随着武则天的去世便潸然落幕,只有女皇的宏愿保留在嵩山和它脚下的城市里,成为人们娓娓道来的漫谈。

但嵩山不是因为武则天和封禅才远近扬名。那些短暂的定格是嵩山最不经意的插曲,只不过它包容着所有事物的期许与发生。

暮光笼罩下的山城,摄影孤城

在中岳庙,即使不去分辨石碑牌坊上的斑驳字迹,不去察觉斗拱檐梁间的构造工艺,还有两样东西也一定会让人震撼到无以复加。

绕过崇圣门,每个人的目光都会被四个乌黑锃亮的铁人所吸引,这些铁人铸造于北宋治平元年,高3米多,重约3吨,膀大腰圆,栩栩如生,是我国现存形体最大、造型最佳的“镇库铁人”。

北宋铁人,摄影孤城

他们分列在古神库的四角,个个振臂握拳,金刚怒目,看起来凶悍威猛,难以接近,但却深得登封本地人的敬重与喜欢。

每逢节日,人们都会携家带口,扯上一些红绳和黄袍,揣着鸡蛋、水果和蔬菜,到铁人跟前祈愿求福。

北宋铁人,摄影孤城

本着“脚疼蹭脚,手疼摸手”的原则,铁人每天都面临着“摩擦摩擦”的人间快乐,假若看见有人扭动着全身在和铁人亲密接触……你就知道那里擦出了对健康与平安多么殷切的期望。

北宋铁人,摄影孤城

从看到铁人开始,中岳庙的另一件“镇庙之宝”——汉代柏树林也蔚然呈现。

当年汉武帝礼登中岳,在下令扩建太室祠的同时,也规定禁止砍伐山上的树木。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中岳庙里长满了苍劲挺拔的古柏。从汉到清的老树有三百多株,其中近四十株是两千年左右的巨柏。

中岳庙古柏,摄影孤城

假若古建筑是沉睡的历史,那这些虬枝峥嵘、盘根错节的古柏就是生命健达的历史见证者,走在林下,仿若听得到千年的呼吸声。

中岳庙古柏,摄影孤城

不过,先别忙着惊叹,不远处的峻极峰下还有两颗更大更老的柏树。

到底有多大呢?据说,早在汉朝时它们的身姿就已经让遍览天下的汉武帝啧啧称奇,并大手一挥,封为将军。如今两棵巨树又各自年长了岁,最大的那一颗树围已接近13米,树龄更是在年以上——多年前,那大概是轩辕黄帝教化万民的时期吧?

汉封将军柏,摄影孤城

将军柏身处太室山主峰之下,它的周遭是一块藏风聚气的宝地,北魏孝文帝年间,生禅师(禅师法号“生”)在此开山立宗,筑塔修殿,建起了一座佛教寺院,名嵩阳寺。香火鼎盛之际,庙宇森然,浮屠林立,僧众有数百人之多。

《中岳嵩阳寺伦统碑》,摄影孤城

隋唐时期,道教受皇室推崇,嵩阳寺又成为道家隐修的场所,并先后更名为嵩阳观和天封观。唐高宗李治巡游嵩山的时候,这里又兼做李唐皇室的行宫,名曰奉天宫,至今,院门口还立着一座80多吨重的大唐碑。

唐碑所记述的是唐玄宗不务正业炼仙丹的事,碑文出自奸相李林甫之手,故而历代文人对这块石碑的存在总感觉不大舒畅。不过人们又对徐浩留在石碑上的书法赞不绝口,爱恨之间,对大唐碑的评价索性变成:哇,好大的碑!

“中原碑王”,摄影孤城

到了五代后周时期,这方院落终于褪去宗教色彩,被一代英主周世宗柴荣改称太乙书院,并广邀名师立说讲学。

等历史切换到赵宋王朝,崇文尊儒的宋朝皇帝又先后将太乙书院重新命名为太室书院和嵩阳书院,并赐予田产用以赡养师生。至仁宗和神宗主政时,嵩阳书院在范仲淹、司马光、欧阳修、程颐、程颢等大儒的加持下一跃而成为全国书院之首。

嵩阳书院,摄影孤城

宋朝以后,嵩阳书院在盛衰中更迭,但这里的讲学活动依旧持续了近千年。如今,这小小的院子却成了嵩山里最寂静的角落,没有讲书人,也没有读书郎,只有院内廊房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于此驻留过的大家名臣,阳光透过木窗斜照进来,便有了与历史人物隔空对话的错觉。

珍藏的古书籍静静地展示在玻璃橱窗里,厚重的书页在不言中已经告诉我们,那个宏儒硕学的书院已经过去,但德行教化早已在中华大地绽放淋漓。

嵩阳书院名人堂,摄影孤城

从寺庙,到道观,再到书院,儒释道三教在将军柏的树荫下悄然轮转,这一所方墙之内发生的故事,其实正是整个嵩山乃至中华民族文化根脉的一个缩影。

中国人的文化思想史大体上就是儒、释、道三种教派起始传承、融会贯通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嵩山扮演了举足轻重所的角色:

寇谦之在中岳庙对早期道教教义的去伪存真和全面改革,是中国道教走向正统化的标志;菩提达摩在五乳峰下的少林寺始传禅宗,历经六代祖师,最终凝练出东土禅宗,并成为汉传佛教的主流;“二程”在嵩阳书院开坛讲学,桃李满天下,为宋明理学的广泛传播打下了坚实基础。

故而,若要选出一座能代表中国人精神气质的山,我觉得三教荟萃的嵩山是最有资格胜任的,如果还要为这座山配上一个标识,少林寺钟楼下的三教九流混元图最合适不过了。

儒释道是文化引领,是精神信仰,是人们向内探寻的法门,它们对中国人思维模式和行为举止的影响源远而流长。

但嵩山所孕育的成就,并没有止步于此。

霞蔚嵩山,摄影孤城

公元年,郭守敬来到嵩山脚下的告成,在周公定天地之中的测影台旁建起了一座近10米高的观星台,并以此为中心,拉开了一场大规模天文测量。

二十七个观测站“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将元朝的广袤疆土囊括其中,史书上把这次史无前例的天文观测活动称之为“四海测验”。

测日影的横梁与量天尺,用到了小孔成像

年,《授时历》横空出世,郭守敬和他的同事们推演实测数据,将一年的时长定为.日,这个结果比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的实际时间仅差25.92秒。而同精度的《格里高利历》也即现在世界通用的公历,还要再过年才会诞生。

郭守敬的观星台以大胆而巧妙的构思精准地捕捉日影消长的信号,与现代测量相差无几的回归年长度郑重写在了历史的标尺上,人们春耕秋收、出作入息的时节也终于在误差累积的朦胧中变得清晰。

《授时历》从元初一直用至明末,是我国迄今使用时间最长的一部历法,广泛的受益者还包括日本、朝鲜、韩国和越南等国家,而告成观星台也因此成为中国古代天文学巅峰之上的历史见证。

观星台与告成镇,摄影孤城

当我们愈加深入地探寻嵩山,一个印象也来得愈加强烈:在嵩山,似乎每一处古建筑都大有来头。

作为禅宗祖庭和天下第一名刹的少林寺自不必多提——(少林寺的故事另有文章详述,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wh/5041.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