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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香梅从家里跑出来时,没想过再也不能回去了。

8月18号,从隔壁村子的广播中,她隐约听到了泄洪通知。但直到晚上,她所在的南宅科村也没有下发消息。

第二天上午,村干部急促的声音从村里高音喇叭中传出来,正式通知下来了,大意是:为了保障人身安全,舍弃财产,全部撤离村里。

不少村民站在自家门口茫然地张望,为撤退与否而犹豫。张香梅让两个孩子坐车去了潍坊亲戚家里。她自己跑到河坝上望了望,河水涨了四五米,刚刚漫过河桥。

不会有事的,张香梅心存侥幸地想。活了52岁,她从没见过洪水,无从预见洪水的威力,也没有意识到危险在逼近——

8月23日下午,在潍坊市政府召开的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上,寿光市市长赵绪春说,此次寿光市15个镇街区均不同程度受灾,总受灾人口50多万人。

撤离

送走了孩子,张香梅没走,她和丈夫要守着棚里一万只鸭子,她看着鸭子从披着黄色茸毛的小鸭仔长大,再过几天,它们就能送到屠宰场。她将有20万左右的收入。

同村村民王佩才也让孩子离开了村子——他家离河坝太近,一旦决口,无可挽回。王佩才自己留了下来和村里人查看水情,他知道恶劣天气临近,电视新闻播报了台风的消息,但他当时并不担心。

他一度想,下再大的雨,也不可能危及生命。这几年运气一直很好,鸭棚建了几个,饲养的两万只鸭子将为他带来可观的收入。

8月19日夜间至20日凌晨,台风“温比亚”过境寿光,截至20日5时,寿光市区降雨量超过.3mm。

19日晚7点半,寿光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发布关于做好防雨防灾紧急工作的通知称,8月19日12时53分暴雨蓝色预警信号已升级为暴雨橙色预警信号。同时,因上游水库泄洪,冶源水库泄洪流量立方米/秒,黑虎山水库泄洪流量立方米/秒,嵩山水库泄洪流量20立方米/秒,加上区间来水,弥河泄洪流量预计超过立方米/秒。

北岔河村外的弥河。

南宅科村位于弥河下游,距离河道大约50米。

20号晚上10点,灌进南宅科村的水已经深达20多厘米,王佩才养的鸭子只有头部露出水面,他的大棚饲养密度高,水一涌进来,鸭子根本游不开。

他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水。准备撤离时,水刚覆过脚背,正要收拾东西,水已经到了小腿,他扔下东西就往外跑。

没有任何回旋的机会,他眼睁睁看着洪水吞没了鸭棚、淹没树木和村庄。

南宅科村发出撤离通知的上午,北岔河村的天际,低低的阴云迅速蔓延开,雨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两天没有停过。

50岁的北岔河村村民杨桂娈独自坐在小卖部,探头看了眼屋外。她正为阴雨天犯愁,地里的玉米和西红柿等着打理,不知道能否躲过一场瓢泼大雨。

8月19号晚上,杨桂娈听到村里喇叭在吼,“洪水来了,赶紧撤离……”她没放在心上,依旧守在村子里。

当晚,寿光市人民政府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关于弥河泄洪各薄弱环节具体处置措施分工的通知》,要求“弥河右侧滩地村庄核定人员撤离,并确保无人员回流,时限是8月20日3点前。”

第二天上午,北岔河村里的喇叭又响起,催促青壮年赶紧去渡口抗灾。杨桂娈才知道,离村三百米左右的弥河岸边被洪水冲开了一道十几米的缺口。浊黄的河水已经越过玉米地,公路,蔓延到村子里。

下午一点左右,村里的大喇叭再度发出通知:“马上先把老人、孩子撤离,家里有亲戚的去亲戚家,有朋友的去朋友家……”

后来,雨停了,太阳若隐若现,杨桂娈离开了村子,去了亲戚家里。但她舍不得家里的东西,21号早上又跑回村里。看洪水还没到自家门口,杨桂娈就留了下来。

村里的年轻人都扛着麻袋去了弥河边,直到23号,缺口才堵上。

鸭棚里的鸭子还在乱蹦乱跳,21号凌晨1点左右,张香梅才离开村子。不过几分钟,水就没过了她的膝盖,迈开步子都很困难了。

她心里发毛,对丈夫说,“我们得马上撤离,去镇上”。没来得及拿任何东西,锁好门之后,她只回头望了一眼,便匆匆离开。

上游

北岔河村外弥河决堤处。

张香梅从邻村听到泄洪通知那天(18日),弥河上游嵩山水库工程科的马明(化名)收到一次台风预警。当天晚上10点,台风预警升级。

在此之前,嵩山水库水位上涨一小时不到一公分,“进库的流量很小。”他回忆。

同一天,临朐县境内的另一水库冶源水库工作人员陈彬(化名)也收到台风预警通知。“台风有可能转向山东,但还不确定。”冶源水库在嵩山水库的东边,二者与位于青州市王坟镇东部的黑虎山水库在弥河上呈三角分布,两两相距20公里左右。

事实上,8月11号开始,冶源水库已经开始放水,工作人员解释说,往年汛期大约从6月开始,但今年入春后雨水就很多了,因此一到限制水位,冶源水库就会提闸泄洪。

陈彬回忆,起初泄水流量为每秒10立方米,一直持续到18号下午5点,水库申请将流量加到每秒立方米,潍坊市防汛办批准通过。

18号晚上10点半,流量又再次增加,每秒立方米,“为了腾出库容,迎接可能到来的台风”。

对于陈彬和他的同事们来说,这是忙碌的一天。他们一直在闸门上的调度室内24小时严密监控,水库的水位不停在汛限水位之上上涨,没有回落的意思。“洪水非常浑浊,从上游涌下来”。

他回忆,因为来水不断变大,8月19号,泄洪流量变为每秒立方米。下午,这个数字又变成,6点半,增加为。这个时候,潍坊市防汛办打来电话,下指令将泄洪流量降至,“当时我们的进库流量就超过了,原本申请加到的”。

在他看来,市防办这一指令是为了确保下游黑虎山水库的安全。直至晚上11点,市防办认为黑虎山水库已能平衡上游的来水和下游河道的承载能力,就让冶源水库的泄洪量增到每秒立方米,“我们不在(黑虎山)现场,就是听指令”。

19日这天,马明收到了泄洪通知,计算好提闸高度和泄洪力量后,上午10点,马明和同事将闸门提升了13厘米。一整天,他盯着水库水面,记录水位。虽然气象预报能够预先告知一场台风的临近,但水库将增容多少他并不清楚。

嵩山水库最大泄洪力量是每秒立方米,洪水出了闸门之后滚下斜坡。马明每隔半小时到水库观察一次水位。

19号深夜,上游洪水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汇入冶源水库。夜里11点,进库流量达每秒0立方米,“水库急需把泄洪流量再加上去,水位已经超过.72米(汛限水位)很大一段距离。”

意外发生了。陈彬接到新的通知,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19日夜间临朐县文化公园内弥河风景区,有4名工作人员在弥河中开闸坝分洪后,因河内水位上涨过快被困闸坝上。“上游进库量非常大,不泄洪不行,但这个时候如果加大泄洪流量,被困的4个人就没了”。

陈彬和同事只能眼看水库内水位上涨,却不能提高闸门。在最快的时候,每五分钟涨2厘米,他们站在水库的水尺边上,盯着变化的数字。“上面来水逼着非得泄,下面压着不能泄,硬生生流量都憋在水库里,如果溃坝非常危险”。

.76米是冶源水库的警戒水位。“要是水量超过警戒水位,按照紧急预案,全县就要考虑撤离,人员不能留在库区的危险地段了,河道两边的村民都要从村庄里疏散,到高地上去。”

在冶源水库工作21个年头,陈彬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和上下游的水文局、市防汛办沟通,“上游进了多少,下游出去了多少,水位涨得怎么样,多长时间会到达警戒水位”。一直到20号凌晨2点半,冶源水库接到下游4人被营救成功的通知。这时,陈彬看到水位止住上涨,并开始回落,这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冶源水库以每秒立方米的泄洪流量持续到20号上午11点。直到接到市防汛办电话,又一个意外发生:当天凌晨,孙家集派出所的两名辅警在营救内涝灾民途中,被水冲进弥河失踪。为此,水库把流量降到每秒立方米。

21号下午,前期的水已经涌到寿光。寿光灾情严重,市防汛办下达要求将流量减到每秒立方米。

这一指令还没执行,市防汛办又电话要求减到每秒立方米。指令一个接一个,到最后正准备以每秒80立方米的流量泄洪时,市防汛办直接命令关闸,当时21日6点不到。

泄洪

关闸以后,冶源水库水位继续回涨,上游还有进库流量,又一次淹没了水库上游的库区以及村里的庄稼。

到22号傍晚,依据进库流量,陈彬估计,到23日清晨再不开闸,水库就会从闸顶上溢出去。于是,他给市防汛办打报告,申请放水,保护大坝安全。

23号清晨7点半,市防汛办批准冶源水库以每秒50立方米流量泄水,24晚上8点再次下令减到每秒30立方米。此后,冶源水库一直以每秒30立方米的流量缓慢泄水,水位处于.92米,超过汛限水位。水库水位大约几小时下降1厘米,下降到汛限水位需要一两天。

8月21号下午7点,嵩山水库的马明也关闭了闸门,水库水位逐渐上涨。此前,泄洪之后的某个时间,他正在泄洪闸值班,看到网上的报道,才知道弥河下游的寿光洪泛成灾。当时他并没有把水灾和水库泄洪联想到一起,“我一直认为我们这边泄洪不大。”

嵩山水库曾经过年达维台风,达到过历史最高水位。25号下午,马明查看水位时发现,“还差15公分左右达到历史最高水位”。

陈彬解释说,山东省防办为省内每一座水库都制定了汛期调度运用计划,冶源水库的实时数据在省市两级水利部门同步显示,是否泄洪,泄洪量多少,都要经过潍坊市水利部门批复同意。市水利部门会参考汛期调度运用计划,也会考虑错峰、弥河的最大承载量等做决定。此次“温比亚”台风期间,冶源水库的最大泄洪量为m/s,远未达到所在水位范围内规定的最大泄流量1m/s。

“按照标准规程,必须放水”,山东省防汛抗旱指挥部新闻发言人林荣军认为,如果不泄洪,水库满顶,危害更大。在他看来,寿光多地被淹与河道入海能力差有关——弥河出青州到下游寿光境内是平原河道,洪水受潮水位顶托,入海能力比较差。他强调称,水库在制定调度指标时考虑了下游河道情况。

寿光水利局的工作人员认为,此次泄洪总量“超出了,有点大”。不过他解释说,上级了解其辖区的河道承受能力,泄洪也多次发出了预警通知。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力学研究所总工刘树坤对黑虎山水库、冶源水库实时水情部分数据和水位流量检测表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实际降雨超过气象预报的几倍,三大水库加大泄洪量,再加之一些建筑工程、牲畜饲养圈占用河道,把水位推高,可能是这次洪灾的原因。

下游

南宅科村的水是从营里镇北岔河村弥河决堤处灌下来的,洪水顺着村东头的低洼地势涌入。

8月20号晚上九点,住在村东头的王佩才发现,洪水进了他的鸭棚里。

张香梅家在村西头,村子地势偏低,西边有铁道围着村子,同时将洪水也圈在了里面。

撤离出村第二天和第三天,王佩才回村看了一眼。洪水不知把鸭子卷去了哪里,剩下的大部分鸭子都淹死了,只活了三四百只。

离开后,张香梅突然想起家里的灯没关。她担心水跑进家里后漏电,路人有危险,又让丈夫回去拉了闸。

四天四夜天过去,8月24日,南宅科村的积水尚未完全退去。村主任王西滨在接受《中国之声》采访时介绍,由于地势比较特殊,这个村的西侧和北侧都是比较高的铁路和公路的路基,导致东南方向过来的洪水到了这里被阻挡,无法排出,因此虽然大水发生在六天以前,但是现在村里的积水还是都在一米以上,只能通过水泵抽水。

南宅科村多户,多人全部受灾,村里养猪场的多头猪和养鸭场00多只鸭子死亡,房屋全部被淹。

22号上午,张香梅跑回去救鸭子时,家里的水有一米多深。水流太急,鸭子被冲得老远。如果拼了命,她兴许能救出一两百只鸭子。但救出来鸭子也没地方圈养。她又想起家里还有两万多斤麦子,冰箱电视,全都泡在水里。

后来水位到了胸口的位置,她又赶紧离开。

王佩才出生到现在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洪水。他是整个南宅科村损失最严重的村民。他有菜地,鸭棚,猪棚。猪平时怕人,但是那天看到人时很主动,“嗷嗷直叫,恨不得让人赶快把它们救走”。后来,有几头猪救出来也不吃不喝了。

他粗略计算了下,正常情况下,一只鸭子能赚三四元钱,算上成本损失40万,外加六个大棚也全部垮塌,一个棚七八万块钱。

在这场水灾之前,张香梅养了十几年鸭子,她就住在鸭棚旁边,成天和鸭子生活在一起,隔三差五地看一眼。

逃出来时,她以为洪水很快会下去,但现在看来,“即使水退了,房子也变成了危房。”

几天之前,她还和村民在村子里的小广场上跳舞,聊天,串门,走亲戚。张香梅就像做了一场梦。

如今,为了防止疫情发生,村子已经被封锁。

抗洪

杨桂娈从未去过弥河边。她晕水,只听村里人说,弥河的水流湍急,顺着缺口延向玉米地,公路,村落。她没敢到决堤口看一眼。

决堤后,北岔河村里的青壮年都被村委会组织起来,分成几个小组,或开着挖掘机堵住路口,或往麻袋里装土,堵住决口处,以免洪水进村。

目前,村子里的洪水已经排尽,村民们回到自己家中,闲暇时聚在一起,回忆起洪水泛滥那几天的经历,恍恍惚惚的。

杨桂娈依旧坐在小卖部门口。不远处弥河水从之前的碧绿色变成浑浊的土黄色,太阳热辣辣地照下来,阳光洒在河面上,河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腐味儿。

这是8月25日,北岔河村进入灾后重建期,生产生活正在恢复中。

张香梅和南宅科村户多人口全部转移到了杨庄小学安置点。他们住在教室和走廊里,枕头被褥散落一地。每个教室住着十来个村民,一人一条被褥,铺在地面上。支援的食品和药品摆放在桌子上,医务人员穿梭于每个教室,为村民定时消毒。不时有运送物资的车辆进进出出。

被安置在学校的南宅科村村民

从家里跑出来时,张香梅两手空空,撤离通知后的第六天,她坐在临时安置点外面的草坪上,上身穿着别人捐赠的一件蓝色衬衣。

逃出来几天,她越发想之前的家。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家里的东西,不知道哪里是她的第二个家。

刚入夜,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四五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聚在走廊的一头,聊着这场如猛兽般的洪水,表情一时惊恐,一时哀伤。

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纸飞机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跑来跑去,另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跟在他身后。大人们只是远远望着,他们知道,这一刻,他们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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