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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江南,就想起江南三大名楼。三大名楼中,我独爱岳阳楼。撇开世居潇湘,家乡情结不说,这份钟爱并非不讲道理的偏爱,只因岳阳楼临湖连江,既有李杜吟诗,又有范公作记,还有八仙遗迹,临风把酒,对月朗吟,百代不衰。特别是获李白青眼相看,视为快意江湖,流连忘返,留下许多诗篇的,在诗仙游历里委实不多。李太白是绣口一吐便半个盛唐,洞庭湖用白银盘顺手这么一接,也是珠玑一把,青螺点点,风月无边。

风月无边,似乎是洞庭湖的原唱,岳阳楼的伴奏,由谪仙李白作词作曲,日月星辰交响,帆影渔歌和声,韵律十足,醉意三分,有八百里爱恋,千万种浪漫。每次来岳阳楼,都要登上三楼,除了观瞻岳阳楼记雕版,就是要读读李白题写的“水天一色;风月无边”联语,然后倚窗凭栏,发一会呆。看湖光淼淼,山色沉浮,听季节来一支变奏曲,邂逅一场风月仙子曼舞羽衣轻甩水袖蝶变的艳遇。把“风月”二字边框去掉,里面的“虫二”就脱茧而出,拆字谜的奇妙与汉字的魅力,让你会心一笑。

岁月漫漫,天下之大,总不乏有风月雅好之人,不希望无边风月被岳阳楼独占了,于是乎,在满清皇帝热衷于几下江南的岁月,先是请乾隆爷御笔题字,以皇权摄风月二虫飘落西湖湖心亭。到了光绪年间,又有一个叫刘十二的人,瞧,连排行都与李白一样,爬上泰山摩崖勒石,使在名楼栖身了上千年,名湖边板凳还未坐热的“虫二”飞上了名山。泰山乃五岳之首,我素景仰,十多年前登泰山,一览众山小,看苍山如海,云气壮阔,便心潮澎湃。我也喜欢西湖,因为白居易忆江南,最忆的还是杭州,苏轼后来又奇思妙想,西子本就美到十分了,他竟说西湖还要美,真是那句话,没有最美,只有更美。千载以来人们看西湖,都是风含情,水含笑,风月纤巧缠绵。当我一次次在岳阳楼上凭栏畅目,总觉得泰山观风月,得之太过粗犷,有大意境而细节笔墨不多,如一幅泼墨写意画。西湖品风月又嫌偏于柔媚,小巧精致,如工笔的古代仕女图,难怪古人要叹,熏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岳阳楼上放眼风月,却是另一种体验,恰如宋玉辩登徒子好色所言,“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自古文人爱登楼,不管是否关乎风月,都要弄出些动静。最有名的当属盛唐诗人王之涣,他登鹳雀楼应该正值春风得意,笔下的落日黄河也是踌躇满志,景象壮阔,气势雄浑,谱成一曲“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千古绝唱。最牛的是崔颢,游走江湖日久,想家了,就上黄鹤楼看晴川汉阳树,看芳草鹦鹉洲,江山历历,暮野茫茫,乡关何处是?他竟找不到北了,于是把满腹乡愁题在楼上,让晚来一步的李太白眼前有景也道不得。最多的是登楼送客,可携酒飞觞寄友情,可指点漫漫前路,可挥别远去的帆影。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除了掏心掏肺捧出一个冰心玉壶,还惹得后辈好事者为芙蓉楼在哪儿,打了上千年的嘴仗。感时忧愤登楼的也不少,登楼远眺,可御长风,吹散心中雾霾;可饮浊酒,浇化心头块垒;可啸山河,抒发家国情怀。辛弃疾一心报国而壮志未酬,只好在北固楼怅望神州,发一声长叹,千古兴亡,悠悠万事,都付眼前滚滚东去的不尽长江,引得多少英雄男儿跟着把栏杆拍遍。

南北朝的谢灵运是我所读古诗中最早登楼的一位。说起他,现在人多不会陌生,历史上著名的肥水之战以少胜多的东晋名将谢玄是他的祖父,母亲则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外孙女。他是站在山水田园诗路口吆喝的第一人,也是个大才子,恃才傲物,不羁放纵,成语“才高八斗”自画像作者。还是现代驴友的祖师爷,发明用于爬山的“谢公屐”与他的山水诗一样有名。他在永嘉(今温州)登池上楼,原是排解一下政治失意的牢骚,抒发孤芳自赏的情绪,未曾想,诗人的玻璃心与初春的粼粼池水萋萋芳草产生了共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山水田园诗史上著名诗韵如春草间鸣禽飞出,后来钟蝾写《诗品》,连说“此语有神助”。这个池上楼只是座小楼,不知现在还能否寻到几片残砖断瓦,但谢灵运一登楼一吟诗,其历史高度陡然提升,常在岁月烟云深处,看到它飞檐翘角若隐若现的风采。李白自诩“楚狂人”,敢叫高力士脱鞋,让杨贵妃捧砚,甚至“天子呼来不上船”,令他佩服的人真不多,除了“一生低首谢宣城”,这个与小谢并称的谢灵运也是其一。他俩还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一样的才情天赋,一样的孤傲不羁,一样的自负“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样的衔杯纵酒爱风月。谢灵运家世显赫,有个当名将的祖父,李白也找到了汉代名将李广奉为远祖,“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赠张相镐二首》)。李白看谢灵运应是仰着头的,倾慕之情溢于言表,梦游天姥吟留别,不忘看看“谢公宿处今尚在”,希望“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后来流放夜郎途中,赠诗从弟南平太守,也“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遇赦东归遇见江夏韦太守,书怀赠诗,还在称羡谢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盛唐时的江南三大名楼,知名度很高。但李白眼里只有岳阳楼和黄鹤楼,李白全集也没见滕王阁的踪影。李白曾三上黄鹤楼。第一次上黄鹤楼,因崔颢题诗在先,李白一时气短,袖手而返,然而始终心不平气难顺,耿耿于怀,所以一直“虚对鹦鹉洲”。黄鹤楼不好写了,那就去鹦鹉洲吧,但不久后写的律诗《鹦鹉洲》就像一条舟,只是顺流漂过,评论者认为有模拟崔诗字句格调之嫌,仍非《黄鹤楼》诗敌手。过后李白还写过好几首与黄鹤楼有关的诗,其中不乏千古名句,如送孟浩然去广陵,盛唐烟花绚烂了千年还未凋谢。然而就直接书写黄鹤楼而言,总是难以超越崔诗。如此块垒难消,也就有了后来乘着七分醉意,要为朋友“捶碎黄鹤楼”,还要朋友为自己“倒却鹦鹉洲”的情绪宣泄。据说,当时一个叫丁十八的少年书生不满意李白的言论,写诗讥讽他,李白为此写了一首诗调侃答辩,“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又诙谐地告诉他,酒后之言莫当真,等我酒醒后再陪你同游吧,“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这桩诗案,让诗坛津津乐道了上千年。只是李白怎么也没想到,正是他的一句“崔颢题诗在上头”,一而再再而三的比拟较劲,才把诗名远不及自己的崔颢的《黄鹤楼》推上了唐人七律压卷的地位。

有人说李白五次游洞庭,有人说他是六到岳阳楼,康震曾把大唐诗词名篇春华阅尽,但没品出李白的洞庭游踪,是郭沫若破解了“虫二”的谜底,让“风月无边”浮出水面,他还写了一本《李白与杜甫》,对李白生平和作品有较多评析,似乎也未说清李白在洞庭风月下的履迹。到底几次?姑且五六次吧,也不算少了,得到大诗人如此厚爱的地方能有几个?与黄鹤楼给李白惹出一肚子郁闷不同,岳阳楼给李白的是气象万千、风情万种的怀抱,在这里,没有人与他争高低,没有人对他的酒后豪言评头论足,他可以倒尽被赐金还山的失意,发泄遭罪流放的愤懑,倾诉思亲念友的愁绪,可以与渔歌互答,与明月共醉。而他对岳阳楼也始终持敬如一,不敢有“锤碎黄鹤楼”如此这般的语言冒犯。

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历过的名山大岳不计其数,特别是庐山和嵩山,不但往游次数多,居留日子多,入诗也较多。他入名山为的是寻仙学道,他登楼尤其是名楼,却只与诗酒有关,与风月牵手。诗须酒助兴,斗酒诗百篇。李白是古代最爱咏月的诗人,清代学者刘熙载形容他是“幕天席地,友月交风”,连儿子的小名都叫“明月奴”。李白孩提时就特喜欢月亮,“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他的“床前明月光”更是照彻千家万户,照亮了千百年儿童的启蒙之路。他不但喜爱峨眉月,寄情夜郎月,也不论山月江月,还是花月素月,朗月残月,他都要把酒一问,举手相邀。一部李白诗集,一成多被月辉点染过。

洞庭风月的绝版应是秋天的匠心打造。范仲淹写作岳阳楼记是在秋天,所以才霜冷江湖,心忧天下,成熟深沉,光照千年。李白游洞庭登斯楼,也是选在秋季,还少不了酒。他陪侍郎叔游洞庭醉过,夜泛洞庭寻裴侍御还是清酌,陪另一位大诗人贾至游洞庭时,也嚷着要将船买酒白云边,没钱了就去赊一湖月色。这也不是李白第一次这么做,早在襄阳时,就有过“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的故事。这位贾至可是小看不得,据说岳阳楼的命名就出自其手。后来李白再与夏十二登楼,就把岳阳城南楼改称岳阳楼了,而且在诗题醒目地标出。他和夏十二盘桓名楼,整个岳阳城尽收眼底,洞庭湖一望无际,诗人愁心才被南飞雁带去,湖山就捧来了一轮好月,多么的惬意!酒逢知己,接杯行令,凉风徐来,诗人已飘飘欲仙了。醉眼朦胧中,洞庭湖秋水澄澈,长烟一空,水天一色,忽然觉得君山碍眼了,“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好酒的诗人眼里,湖水无限,全是佳酿,尽情地喝吧,哪怕是“醉杀洞庭秋”呢。其实,君山在李白心中还是很美的,不止是因舜帝二妃湘君之故,水天一色横无际涯的湖面上,一个青螺般的小岛突起,还飘逸着来自远古的美丽神话,秦皇汉武的传说,即便是走遍九州见多识广的李白也难免惊喜异常,我不知他是用如椽神笔还是宽袍大袖,把明湖淡扫,清开一面玉镜,然后饱蘸水墨丹青,画出一座金瓶似的君山,又是开玉镜,又是调丹青,怎么妆扮都嫌不够。殊不知,在这之前他还在发愁,“日暮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一千二百多年后,我读这首诗,仍然为李白的这次风月艳遇而浮想联翩。

李白之后九年,杜甫来登楼了。他与李白都是劫后余生,功名无成,同是登楼诗,诗仙《与夏十二登岳阳楼》阔朗飘逸,气韵生动,仙气飘然。而诗圣的《登岳阳楼》雄浑沉郁,俯仰一身,读后令人不胜凄惶,唏嘘不已。再后来,同为唐代“新乐府运动”倡导者的白居易、元稹也上了岳阳楼,他们不约而同写了同题诗,视野里则是春水漫漫,不是怅望,就是啼苦说难。由此看来,洞庭风月也不尽是酒香浪漫。宋人吟巴陵风月的最多,名篇名句不少。范仲淹除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还写过一首五律,送韩渎出守岳阳的,告诉他:“岳阳楼上月,清赏浩无边”,以岳阳楼的无边风月安慰韩渎“坠絮伤春目,春涛废夜眠”的离愁别绪。比范仲淹小18岁的欧阳修也是慕名而来,毕竟是大家,他是换了一个视角读岳阳楼的,避免重演李白“有景道不得”的窘境。他夜泊岳阳,船系在城下的树上,没有烦心事打扰,如秋叶般静卧,听城中远远传来的晚钟,仰看空江明月,苍茫云水,月下归船络绎不绝,一曲渔歌还未听完,轻舟短楫飞一般就过去了。多么澄明宁静的洞庭之夜,诗情随江月清辉氤氲而生。张孝祥是以迁客身份来岳阳楼的,他的《念奴娇.过洞庭湖》只读过上阕,就风月满怀了。“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以君说。”你看,在他眼里和笔下,洞庭风月是何等的美,让人陶醉,竟“不知今夕何夕”,无须再费笔墨去解读。

明清时人推崇“洞庭云水最宜秋”。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都被唐宋风月的光雾笼罩了,很难挑出几位能举旗的。明朝的唐伯虎感叹洞庭清秋稍有点个性。他有自知之明,再写也写不过李杜诗范公记,但风雅还是要附,于是久久望着仿佛从天际降落的点点征帆,痴痴地问,“不知谁是五湖舟”,此时的他,应是洞庭风月好,何必点秋香。

清朝中叶,康乾盛世已不再,闭关锁国,但关闭不了汹汹而来的内忧外患。魏源是湖南人,他在面朝大海,睁眼看世界之前,是仔细看了神州,看了洞庭的。他下资江,出洞庭,正值秋水浩浩,船过君山,耳畔风涛阵阵,回首再望时,君山“已入云气杳”。在他“一览江湖小”的心胸里,洞庭风云却是无比的浩渺,忧与乐的浪潮一次又一次拍打着他的心岸,洞庭风月之约为后来他与林则徐之约织入了湖湘文化的元素。

当代作家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虽苦犹乐,在有景处抒情,于无字处读书,从江河湖海的一朵水花,窥到澎湃的历史波涛。无例外,他也登了岳阳楼,望了望洞庭湖,又从岸边到君山岛游了一小圈。虽只看到了洞庭一角,但廊庙江湖尽在一楼的气象,中国文学史几座高峰齐聚十面湖山的壮观。让他摸到了洞庭湖的脉搏,听见了云梦泽沧海桑田的心跳,感受了岳阳风月的悠远辽阔,沉吟良久,才动笔写道:洞庭湖就是个小小的宇宙。

早年读汪曾祺的散文《岳阳楼记》,他把岳阳楼与洞庭湖的关系说得很透彻了:“没有洞庭湖,岳阳楼不成其为岳阳楼;没有岳阳楼,洞庭湖也就不成其为洞庭湖了。”然而,他认为屈原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就把洞庭湖写完了,窃以为太过武断,有断章摘句之嫌。屈大夫湖畔行吟,呕心沥血,这两句诗固然是洞庭风月的惊世起笔,也是瑰丽的一抹,真正到了唐诗宋词的篇章之后,经人文与自然千年不息的交响,洞庭风月才形成了共天地沉浮,与四季飞觞,有声有色,无我无人的境界。更何况今日乎。

(作者系湖南省作协会员,供职于湖南省人大机关。出版散文、诗集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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